潮新闻客户端 朽木万银配资
秋末的清晨，天还蒙着一层灰纱，我已从河边散步归来，照例坐在窗边的茶桌前吃早餐。吃了一个肉饼，喝了一杯牛奶。最后拿起老伴刚煮好的一个鸡蛋，在桌沿“笃笃”敲了两下。就在这无意识的瞬间，鸡蛋滑落了。
分明听见“唰”的一声，它滚进了装满废塑料袋的桌下垃圾桶里。伸手探去，尽是柔软的塑料袋，却摸不着那坚硬的鸡蛋。索性拿来另一只空桶，将垃圾一点一点拨过去检视，还是没有。怀疑它滚到了茶桌后垂地的窗帘布下，挑起帘布一看，也没有。继而用布带把窗帘扎起，再将成捆的帘布悬放在窗台上。一片白色墙面立现眼底，仍然不见鸡蛋踪影，我的心也就“唰”地沉了下来。
展开剩余78%这沉来得很快，像一滴浓墨，“嗒”地坠入清水盆，不一会儿，黑黢黢的丝缕便不随人愿地缓缓散开。我盯着桌上的两粒蛋壳碎末，想着记忆里那声清晰的“唰”。一个圆滚滚、热乎乎的白壳鸡蛋，怎会不翼而飞？疑惑由轻到重，渐渐压得我喘不过气。这重量似在逼迫着我，使我瞬间想起已消逝的外婆，想起爱我却已不认识我的姐姐，还有眼下的自己。
外婆晚年患了痴呆，整天说的尽是胡话。起初她认不得其他人，但还认得我，后来连我也陌生了。有一次，她紧紧攥着我的手，呆滞的眼睛里满是惊恐：“快把菊仙抓走，让她坐牢！”菊仙是她女儿，我的母亲。她说菊仙不给她饭吃，她已饿了许多天。说菊仙不让她睡觉，把她的床扔进了永康江。还说连御寒的棉衣都烧了，她靠烘火笼取暖。火笼就在她两只手里揽着，却说火笼也被菊仙抢走了。临终前两年，在妈妈细心照料下，外婆外表看旧影依稀，内里却丢失了灵魂。如果无人随身照料，一天也过不下去。姐夫九十多岁的痴呆妈妈，在无人看护之际万银配资，自己莫名其妙走到屋后，倒在仅十来公分深浅水滩里，就这样告别了人间。
最揪心的是大姐。前几天，在小弟弟帮助下与她视频，她盯着手机屏幕茫然摇头：“不认识你。”我提起童年往事，她说：“不知道。”还不耐烦地打断我：“电话费很贵，别啰嗦了！”继而把手机扔还旁边的小弟。平常她总说：“我身体挺好，一顿能吃两大碗。”但见谁都只说这句话，可刚放下碗就问怎么还不吃饭，刚说过的话立马说没说，刚做过的事转身就忘。渐渐地她忘记了亲人，慢慢地她离开了社会，悄悄地她把自己封闭起来。言行举止也变得随心所欲，唯一不变的是骨子里的善良。与汽车交会跌成重伤，别人要她去索赔，她却说：“我自己跌到沟里的，怎么能讹人。”其实她已根本不知什么是善良，只不过出自一辈子养成的本真而已。
家族基因会遗传。外婆把勤劳与善良传给了我们，也把痴呆传给了姐姐。外婆会不会也传给我？大白天里，煮熟的鸡蛋，在我面前突然迷失，是活见鬼还是痴呆？痴呆的魔鬼是不是已依附在我身上。
我想证明自己还没有痴呆，便吃力地俯下身子，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整个客厅，射过所有犄角。还用晾衣竿在沙发、茶几和电视柜底下反复横扫。但是仍然没见到鸡蛋，只掠出几粒枇杷核，在洁净的地板上滴溜溜地打转。
老伴洗完衣服过来，见我失魂落魄的模样，笑着说：“怕是吃进肚子忘了吧？”我要自证清白，就端来一杯清水，一口空碗，用包公审案的法子，含一大口水，仰头“咕噜噜”漱了老半天，再吐入白色大碗里。饼屑肉末在碗里荡漾，却不见半点蛋黄。
老伴见状，开始与我一起较真。我用粗木棍撬起沉重的沙发一端，她迅速塞上一条小方凳；再撬另一端，再塞一条。俩人一齐弯腰探看，底下空空如也。三个沙发底下都空空如也。茶几、电视柜也架起来检查了。当最后一点希望破灭时，无力感漫上心头，莫非我真的已经痴呆？老伴看我魂魄不定，思索许久，说起了六年前的事。
那年她丢失了一副八百元的老花眼镜，翻遍全家无踪影，所有家具都挪过了也没找到。这眼镜是“小棉袄”买给她的，价格又高，怎不心痛，她懊恼了许久。去年拆迁腾空时，竟在柜子与后墙的夹缝里跑出来了。“意想不到的事多了，”她温馨地说，“你已满身是病，又要凭着臆想，给自己贴上痴呆症的新标签，这不好吧？”
她的话把我怔住了。或许每个消失的物件，都像这鸡蛋，并非真正消失，只是去了我们意想不到或者视线不能及的地方。所谓的清醒与糊涂，健康与病态，其间也没有分明的界线。我们都在时空里行走，偶尔丢失什么，忽而又找到什么，不一定是病态。老年人重要的不是永远清明，而是在迷茫之时，保有听天由命、活一天快乐一天的心情。当然，如果身边还有陪伴你的亲人，是人生莫大的荣幸。
庄子有言：“人生天地之间，若白驹之过隙，忽然而已。”在这忽然而已的时光里，我们哪一个不似那迷失的鸡蛋？从清晰到模糊，从完整到破碎，本就是一部分人必经之路。万物皆流，无物常驻。记忆会消散，亲人也终将消逝在时光的河流里，这不正是生命本来的样貌吗？
好几天了，鸡蛋依然不知所终，丢了就丢了吧，我已不再记挂。鸡蛋迷失，实是奇事。朋友老庙说：“人间无奇不有，经历奇遇也是幸事。”当意想不到之事发生时，重要的不是我们能找到正确答案，而是能在迷茫中，学会与未知坦然相处，与失落安然和解。懂得此理，岂不就是幸事。
作者金华市作协会员万银配资，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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